我一直睡到晌午，睡得很熟，也没有做梦；一觉醒来时，温暖的南风还在刮着，雨还下个不停。从窗口向外一望，只见山谷里的小河上游和下游有几百人在水边劳动，修筑堤坝，因为山里所有的积雪必然融化，眼看要有发大水的危险。小河已经发出响亮的哗哗的水声，呈现出灰黄的颜色，奔流而来。我们的房子毫无危险，因为它坐落在一条支流旁边，那里筑有堤坝，安全地把水拦住，用来转动水磨。但是家里所有的男人都去牧场防汛去了，只有我独自和妇女们一起吃饭。后来，我也出去了，看见男人们在劳动中精力充沛，坚持不懈，如同昨天在娱乐中一样。他们忙着用土、木料和石头培修堤防，站在深得没膝的泥水里干活，有的抡动斧子伐木，有的来回搬运柴捆和檩条，看见这样八个人扛着一棵又长又重的树走来，就会觉得，他们又在列队游行，但和昨天有所不同：没见他们叼着烟斗。我帮不了人们多少忙，倒碍手碍脚，所以我漫步向小河上游走了一段路以后，就从山坡上穿过村子转回来，一路上都看见人们照常进行着各种工作。不在河边劳动的，就到树林里赶快把那里的活做完，还看见一个人在田里那样安详地专心耕地，好像不知道今天是节日后的一天，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有发大水的危险似的。唯独我一个人这样漫无目的地闲荡，心里觉得很惭愧，只是为了没事找事，我决定立刻回城。虽然可惜我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没人指导和支持的绘画工作，目前又根本不能给我提供一个有魅力的安身立命之所，我甚至觉得这种工作枯燥乏味，毫无意义，但是，下午的时光已经过去大半，我势必要冒雨在泥泞的路上步行到夜里，一种苦行的心情使我认为这样徒步回去是一种善行，便不顾舅父一家人极力劝阻，立刻出发。
途中虽然风雨交加，道路泥泞难行，但我觉得，走这一段相当远的路，如同走在阳光和煦的花园小路上一般；因为我心里思潮起伏，像玩金球似的不住地探索人生之谜，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城里，不禁大吃一惊。我来到我家门前时，发现窗子都黑洞洞的，知道母亲已经睡了；我就随着一位夜晚回家的房客悄悄地进了家门，又悄悄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早晨，母亲出乎意料地看见我回来了，一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我立刻看出我们的房间里发生了小小的变化。靠墙放着一张沙发床，是我母亲从一位熟人那里廉价买来的，这个人因为家里放不下了，才把它卖掉。这张沙发床造得极朴素简单，上面只铺着一领用白色和绿色的麦秆编的席子，却是一件相当漂亮的家具。但上面却放着一大堆书，用一根结实的绳子绕了几遭捆着，大约有五十册，装订形式完全一样，书脊上红色的盾形小框子里印着金字的书名。原来是一套歌德全集，是一个好拿旧书和已经发黄的铜版画引诱我、使我老早就欠他一点债的旧货商人送来的，让我看一下，打算卖给我。几年前，一个来我们房间里修理家具的德国细木匠，在干活的时候偶然说过：“伟大的歌德死了！”这句话至今还经常在我耳边回荡。这位死去的、不相识的诗人体验过几乎一切工作和刺激，把和生活联结起来的各条线都拉到他身边，把线的一端都握在他那只人所看不见的手里。我觉得好像这些线现在统统集中在捆书的绳子打成的那个笨结子上了，就立刻抓住结子，赶忙动手去解，最后，结子一开，八十年的生活结出来的黄金的果实，一下子琳琅满目地散落在床上，又从床沿儿落到地板上，我急着忙着把这批财富收集在一起。从这时起，我就寸步不离沙发床，连续阅读了四十天，在这同时，又是一年一度冬去春来；但是洁白的雪花如梦一般从我旁边飘过，我从侧面瞥见晶莹的雪光而毫不理会。我先把那些从印着的名称看得出是戏曲的作品拿过来阅读，然后阅读了不少的诗篇，接着阅读了长篇小说，然后又阅读了《意大利游记》[1]，当这条文艺创作的长河随后流入表现日常生活的勤奋和个别的努力的散文式的田地时，我就不再往下读，而又从头开始，在这次阅读中，发现了这些文艺作品的星座的美妙位置以及它们的相互关系，又发现其中还有像《列那狐》[2]和《本维努托·切利尼自传》[3]这样大放异彩的独立明星。我就这样重游了一遍这布满文艺星宿的天空，把许多作品又重读了一遍，最后还发现了一颗崭新的明星：《诗与真》[4]。刚读完这部作品，旧货商人就进来了，他问我要不要留下这套全集，因为另外还有一个人想买。在这种情况下，要买下这套珍贵的书，就非得付现金不成，这我目前是办不到的；母亲当然看出我认为这套书是重要的东西，但她想到我躺了四十天，埋头阅读这套书，就犹豫起来，正当她迟疑不决之际，旧货商人又拿起绳子，把书捆在一起，放在背上背起来，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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