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个扮演仁爱会修士的人由于谈政治而又精神旺盛起来，虽然这时早已过了半夜，他们还让人重新把酒瓶装满了酒，这时，尤蒂特忽然站起来要走，她说：“妇女和年轻小伙子们现在该回家去了！堂弟！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您不想一起走吗？”我说，想一起走，但我先得去找一下我的亲戚们，他们大概也要一起回去。“他们大概已经走啦，”她回答说，“因为天已经晚啦；假如我没有指望着能和你同行的话，我也早就走啦。”——“哎哟！”酒徒们喊道，“我们不是也在这里嘛！我们大家送您回去！可不能说，没有可供尤蒂特挑选给她做伴的人！”他们站起来，还想法把新要的葡萄酒收起来，这时，尤蒂特向我示意，我们来到门厅以后，她说：“我们要好好地骗一下这四个异教徒！”到了街上，我看见我的表兄弟们和表姐妹们去的那个大厅已经黑洞洞的了，有几个人证实他们回家去了。我只好跟着尤蒂特走，她领着我穿过一条黑洞洞的小胡同来到野外，再顺着几条田间小路来到大路上，结果，我们就走在那四个人前头了，听见他们在我们后面直喊。我们急急忙忙地并排向前走去，彼此相隔只有几拃远；我一本正经地保持着矜持的态度，在这同时，我的耳朵却没有放过她的稳健而又轻快的脚步声，还贪听着她的衣服的沙沙的响声。夜色昏黑，但她的女性的美、稳健的性格和丰盈的体态都从她的身影的全部轮廓中显现出来，使我如醉如痴，我像一个胆小的行人觉得身边有个野地里的鬼和自己同行似的，由不得时时斜着眼看一看她。正如这个行人在恐惧中唤醒自己的基督教徒的意识，来防备身边这个使人毛骨悚然的同行者一样，我在这段受诱惑的路途中，心里一直保持着一种凛若冰霜、万无一失的宗教性的矜持态度。尤蒂特谈起那四个人来，直笑话他们，她坦率地向我叙说其中的一个对她做的那些蠢事，还问我，卢娜是否就是古代的月神。至少她自己每逢在歌本里读到那支歌时，都猜想是这样的意思；这支歌用在那个二流子身上也非常恰当。接着，她突然问我，为什么这样骄傲起来，这样长时间没和她见面，更不用说去看望她。我说，她和我舅父家没有什么来往，所以我也就不便去看她，想以此来为自己辩解。
“哪里的话！”她说，“您也同样是我的族弟，您如果想来看我，就很可以到我家来，这是名正言顺的事嘛！当初您年岁还小的时候，您曾那样喜欢过我，我也一直有点爱您；但是，现在您有了一个情人，您对她钟情，就认为，再也不可以和任何别的女性见面啦！”
“我有了一个情人？”我回答说，她又肯定了自己这句话，并且指出她说的是安娜，我斩钉截铁地否认此事。我们说着，不知不觉地已经来到村边，听见村里还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有许多年轻人在街上来来往往；尤蒂特想躲着他们走，现在我虽然很有理由和她分手，自己走自己的路，但是，她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并没有表示反对，却不知不觉地跟着她，从黑糊糊的、参差错落的篱笆和墙壁中间穿过去，不让任何人看见我们回到她家。原来，她已经把田地卖掉，只留下挨着房子的美丽的果园，现在就她自己一个人住在这所房子里。我们悄悄儿地顺着狭窄的小路走去，我由于喝了酒心情更加激动，到了她家门前，尤蒂特说：“进来吧！我还要煮咖啡喝呢！”我就进去了，她随手把大门闩得紧紧的，我顿时心里怦怦地跳起来，感到一种模糊的恐惧，同时，心里却又对这种冒险奇遇得意扬扬，自以为能够光荣地，但是大胆地经历这场风险的考验。我毫没有想到安娜，我的沸腾的热血使她的形象变得暗淡了，只让我的虚荣心的星光荧荧闪烁着；因为，仔细一想，原来我只是为了自私的目的，才去考验自己的坚贞程度的。然而，我可以坦白承认，归根结底是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责任感支配着我，使我不放过任何重要的生活经验。尤蒂特一点上蜡烛，生起火光明亮的炉火，我的恐惧激动的心情也顿时平静下来。我坐在灶火台上，高高兴兴地和她聊天，不断地瞅着她的被火光照亮的面孔，骄傲地自信能冒这次风险，像做梦一般回忆起两年前我还解开过她的发辫，然后又把它编上的情景。咖啡煮得发出咝咝的响声，在这同时，她走进卧室，摘下围巾，脱下节日的衣服，然后穿着一件露着胳膊的白衬衣走出来，透过雪白的亚麻布，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丽的肩膀隐约可见。我顿时又神魂颠倒了，目不转睛地瞅了她一会儿之后，我的迷离恍惚的眼睛才渐渐看清了她这安详的、楚楚动人的姿态。在我少年时代，她根本不考虑我在场不在场，就在我面前换衣服时，我已经有一两次看见过她像今天这样，现在我的眼光虽然和从前不同，但这雪白的肌肤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完美无瑕；尤蒂特的动作也非常沉着洒脱，我在她的感染下，举止也沉着了。她把煮好的咖啡端到卧室里来，在我身边坐下，把拿来的赞美诗集打开，说道：“您瞧，您给我画的那些画儿，我都保存着呢！”我们把这些幼稚的画一张一张地看了一下，当时的不准确的笔法，现在看来，像是已经回忆不起的、非常遥远的过去时代的标志似的，实在奇怪极了。我对于现在和少年时代相距很近，其间的遗忘深渊竟会如此之深，感到吃惊，一面看着这些画，一面沉浸在冥想中；我在画上写的格言，笔迹也和现在完全不同，那还是在学校里上学时的笔迹。那些幼稚的笔道儿在我看起来很寒碜；尤蒂特也默不作声地和我一起看同一张画，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凝视着我的眼睛，说道：“你还和从前一样！现在你想谁呢？”——“我不知道！”我回答说。——“你知道，”她接着说，“如果你这样胡思乱想，想得出神，我就马上把你吃了！”说着，她就把我搂得更紧，我说：“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和人们在一起感到无聊，能想些别的时，就常觉得高兴；我也很愿意想些别的，但我知道的东西不多，想的总是同样的东西，虽然觉得脑子里不知是什么东西在那儿盘旋；现在看见你这样出神，我就觉得，好像你正在想我也愿意想的东西；我总认为，假如一个人能带着你那些秘密思想到远处走走，心情一定是很愉快的！”这样的话我还从来没听到过；我心里很明白，尤蒂特猜错了我内心的思想，太便宜了我，我深深地感到有愧于心，顿时脸红起来，我想，我的绯红的面颊贴在她的雪白的肩膀上，一定会使她的肩膀感到我的面颊热辣辣的；虽然这样，她那些极其甜蜜的恭维话，我还是急切地逐字逐句吸收到心里，在这同时，我的眼睛一直在凝视着她的高耸的胸部，这高耸的胸部在崭新的亚麻布衬衣下面呈现出宁静纯洁的姿态，像是永恒的幸福的家乡似的，直接在我眼前发光。尤蒂特不知道，或者至少是没有十分意识到，我现在在她的胸前是既宁静又聪明、既悲哀却又幸福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处在时间的范围之外了；我们俩在这一瞬间是同样年老，或者说同样年轻，我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现在好像预先尝到了将来还要经历的那一切烦恼、一切劳苦换来的安息。不仅如此，现在这一瞬间似乎本身就完全有它的正当的存在理由，所以，当尤蒂特翻检她的赞美歌本，找出一张叠起来的纸，把它铺摊开，拿到我面前，我想了许久，才认出那是两年前我让它随波漂去的那封写给安娜的情书时，我都毫不惊慌。“你还否认，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是你的情人吗？”她说，我老着脸皮再次加以否认，把这封信说成是一件已经忘掉的淘气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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