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一出村，就看见小学教师和舅父夫妇一起坐着马车来了，我告诉他们，安娜已经回到家里；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就碰见磨房老板的雇工牵着主人的马回家。我听他说，大家都聚集在假想的乌里镇压堡[1]所在的地方，那里非常热闹，路也不远了，就把马也交给这个雇工牵回去，自己匆忙徒步前往。原来，人们已经选定一座破败的城堡作为剧中的镇压堡，这座城堡坐落在本区的公地中的一个山顶上，那里视野广阔，可以远眺绵亘的高山峻岭。这座破城堡周围已经用木桩和木板搭上了几座脚手架，使这座城堡看起来不像一座破败的城堡，而像一座正在建造中的城堡，为了显示暴力统治的胜利，城堡上还悬挂着花环。我来到这里时，太阳就要落山了，看见演出人民群众拆掉脚手架，连同花环一起扔在一大堆木柴和干树枝上，放火烧掉的场面[2]。歌颂退尔的场面[3]也是在这里、而不是在退尔屋前演出的，这场演出也并没有按照原作中的次序进行，而是由于当时的情景激发了上千人的创作欲，即兴表演出来的；这个尾场无形中就变成了欢声雷动的庆祝大会。被赶跑的压迫者和他们的扈从这时又偷偷地走过来，以喜洋洋的幽灵的姿态，在人民群众中徘徊；他们表现出最无害的反动派的样子。这时，只见大大小小的山上都点起狂欢节的篝火，我们的篝火已经烈焰熊熊，照得很远；我们几百人在篝火四周围成一个圈子站着，现在神箭手退尔也作为优秀的歌手，甚至作为先知，出现在这里，他当众演唱了一支歌颂塞姆帕赫战役[4]的雄壮的民歌，大家齐唱其中的合唱部分。这里有大量的葡萄酒供人们畅饮；大家组成了几个歌咏组，有演唱旧歌曲的朴素的独唱组，有演唱新歌曲的男声四部合唱组，有像学校里似的男女青年混合歌咏组，有儿童歌咏组，在篝火的红光遍照的公地上，大家又唱歌，又碰杯，声音乱成一片，人群像潮水一般流动着。从高山上吹来越来越强劲、越来越温暖的南风，把大块的云彩卷到天空，四处飘动；天色越晚，欢乐的声音就越高，兴高采烈的人群先是集合在城堡废墟和篝火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整体，后来就走下山坡，分散成许多小队和个体，有的仍然在篝火的红光中徘徊，有的在苍茫的暮色中欢呼。在更远的地方，欢乐的声音隐隐地从昏暗的田野里传来，最后，又看到地平线上有无数的火焰闪耀，看得出那是欢乐的人群。这个国土上自古以来年年都有的强劲的春风，虽然能带来危险和灾难，现在却引起人们心里对自然的那种旧有的又对抗又欢喜的感情，当它吹到人们脸上和熊熊的火焰上时，人们的思想就从眼前这些象征政治意识的篝火回溯过去，从中世纪基督教徒的火，想到异教时代春天的篝火，这种篝火当时也许就是在和现在同一的时间、同一的地点点燃的。在黑糊糊的云层里，仿佛那已经消失的世世代代的人们在成群结队地走过，他们有时在这夜晚唱歌、笑语喧哗的人群的上空停下来，仿佛很乐意降临到地上，和这在篝火旁边忘掉人生短促的人群打成一片似的。这块公地也确实是个引人入胜的地方；我们觉得，这块处处新生出嫩绿的野草的微褐色的土地比天鹅绒垫子还软和、还更有弹力，对于这个地方的居民来说，在法兰克人[5]统治时期以前，这块土地就已经像今天这样是个优美的风景区了。
妇女们的声音随着夜色的降临更高起来；年岁较大的妇女已经走了，已婚的男子都结伴到熟悉的酒店里去喝酒，姑娘们却更加无拘无束地实行起她们的统治来，先是集合成小圈子一起谈笑，最后，大家都和自己的对象凑到一起，这一对一对的情侣各自按照自己的意思，有的出现在人们面前，有的躲藏起来。但是等到篝火燃烧得落了架，这些结成对儿的人就分开了，开始三五成群地向小城镇走去，那里的市政厅和一些小饭店里响起了喇叭和小提琴的声音，等待着他们前去跳舞。我原先一直在人群儿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现在乐得欣赏一下这将要熄灭的篝火，篝火周围除了几个男孩子以外，就只有那几个小丑儿在那儿跳舞，因为这种娱乐用不着花钱。他们穿着随风飘动的衬衫，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好像是从破城堡的灰色的墙壁中出现的幽灵。其中有几个还数着自己抓到手的钱，另外那几个试图从火里再拽出一块已经烧成炭的木头，我还特别瞅见一个人像发了疯似的拼命从火上跳过来跳过去，我一直当他是个年轻的二流子，现在摘下面具，露出了本相，原来是个鬓发苍白的小老头儿，他正慌慌忙忙地拼命使劲，想从火里把一大块还在冒烟的松木拽出来。
我终于转身，慢慢走开，心里犹豫不定，不知道回家去好，还是往小城镇去好。我早就觉得我的斗篷、宝剑和弓弩太累赘了；我把这些东西卷在一起，放在腋下夹着，快步走下公地，心情像早晨那样愉快欢畅，越往前走，开怀畅饮、欢度节日之夜的这一大胆的愿望就越强烈，同时也越后悔那样轻易地放走了安娜。我自以为很有本领带着自己的情人参加又跳舞、又碰杯、又开玩笑的节日之夜的晚会。我严厉责备自己这样拙笨、这样糊涂地把千载一时的这一天的时间糟蹋了，同时，心里还狂妄地想象安娜的情况也是这样，寻思现在已经九点多钟了，她也许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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