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年轻人已经约好，在我来到这里以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到森林背后一个亲戚家去。那里一个四不傍邻的、僻静的庄院里，住着舅母的一个兄弟和他的年轻的女儿，这位姑娘和我的表姐妹们结成了女孩子们之间的亲密无间的友谊。她父亲从前是乡村小学的教师，但他妻子死后，他就退职隐居在这所幽静的森林庄院里，因为他有足够的财产来维持生活，并且他个人的性格正和我舅父相反。舅父出身于城市人家，受过相当程度的宗教教育，但他抛弃并且忘掉了过去这一切，把全部心力都用在褐色的农田土地和山野里的森林方面；而这位亲戚却出身于农民家庭，受过程度不高的教育，但他举止力求温文尔雅，向往哲人君子的生活和名声，埋头对宗教和哲学问题进行深入思考，根据一些书的指导来观察自然，一有机会，就喜欢和别人进行讲道理的谈话，谈的时候，力求做到极其彬彬有礼。她女儿大约有十四岁光景，在他这种世界观的柔和的光辉照耀下，过着安静、高贵的生活，正如她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出落得与其说像农民家的女儿，毋宁说像牧师家的温柔的女孩子；而我舅父的女儿们，则需要干粗活，皮肤显示出日晒雨淋的强烈影响，但这与其说有损于她们的美貌，毋宁说更给她们增加了几分人才，和她们的炯炯有神的目光显得很配合。
我的三个表姐妹，一个二十岁，名玛格特，一个十六岁，名莉赛特，一个十四岁，名卡同，都是取的城市姑娘的法国化名字；那个星期日下午，这三个表姐妹，你来我的房间找我，我到你的房间找你，从里面把房门锁上，在房间里开起很长的会议来。我们小伙子们早已梳洗打扮好，等得不耐烦，只能从钥匙孔和门缝儿里偷看一下，只见衣橱都敞开着，姑娘们站在衣橱前面指手画脚，好像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为了消磨时间，我们便拿姑娘们这种一本正经的样子开起心来，最后，我们一大堆人闯到她们当中，向一个大橱子突然袭击，把鼻子伸到上百的小盒子、小匣子和秘密玩意儿中间去观看。姑娘们都像凶猛的母狮子看到人们要抢走它们的小狮子时一样，奋勇地把我们赶出来了，我们在门前进行了斗争，想再把门冲开，但没有成功。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门忽然自己开了，三位可怜的姑娘面上带着又害羞又生气、但又以胜利自豪的神气走出房间，穿着一年前流行的华丽、漂亮的服装，拿着八百辈子以前的阳伞和奇形怪状的手提包，一个是星形的，一个是半月形的，第三个是介乎轻骑兵佩囊和七弦琴之间的东西。
如果想一想，这三位善良的姑娘在服饰问题上，都是无师自通，除了自己下功夫以外，没有任何人给她们出主意，那么，上述的那一套打扮就必然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原来，她们的母亲对一切城市服装都深恶痛绝，她每次走出教堂，都立刻把自己作为牧师夫人不得不戴的花边帽子摘下来。新任牧师家的女士们，撇开别的不谈，是本村唯一的一家高贵妇女，神气十足，使人无法接近，她们的服饰都是城市里已经做好的成品。所以，我的表姐妹们就得完全依靠她们自己和村里一位女裁缝以及她们三人通过热心研究从渺茫的过去发掘出来的一些家庭服饰的传统。由于这个缘故，她们的成就加倍值得钦佩，如果说，我们今天看到她们这样的打扮时，说了一声带嘲笑口吻的“啊！”来迎接她们的话，这种嘲笑也只不过是伪装的，只不过是掩盖我们对她们心悦诚服的一种假面具而已。
不过，我们的服装，在它是大胆而且漂亮的混合物这一点上，和少女们的服装是完全一致的。表兄弟们穿着相当粗的布做的短上衣，村里的裁缝却把它裁成大胆的甚至异想天开的样式。这些短上衣上面钉着许许多多的亮晶晶的纽扣，这些纽扣是舅父从前有一次遇到好机会按批发价格买下，储备起来给子孙用的，上面都铸出宛如在真实的打猎场面上跳跃奔驰的林中走兽的形象。这种装饰品掉下来以后，村里的少年拾了，就当作通用的钱币，在做输赢游戏时，价值等于六个牛角或者铅纽扣。我自己穿的是我早先在学校时那件绿色带红线的制服上衣，配上白裤子，里面只穿着大学生式的衬衫，没有穿背心，脖子上却围着祖母送给我的红绸子围巾，显得很有画意，此外，我还把我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但一直不知道怎样摆弄的金表，挂在我从母亲的匣子里找出来的一条绣花的蓝色缎带上。我早已把便帽上的俗里俗气的帽檐扯下来，露着前额，看起来大概活像年市上的小伙计的模样。我相信，有某种美好的憧憬和远大的志愿的人们，通过经验和行动越接近自己所憧憬的事物时，就越厌弃一切奇异可笑的外表；他们距离自己的目标还远时，就越死抱着这种浮华的装饰不放。然而，正是这种外表常阻止内心的迅速发展，除非有一位成年人和父亲，通过健全的嘲讽，加以限制和压抑，同时，又有把握地给力求上进的儿子指出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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