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听见四面八方都喊我“画家！”来招呼我。“画家！早！”“画家先生睡得好吗？”“画家！请吃早点去！”人们说道。这些年轻人使用这个称号时，怀着那种善意开玩笑的乐趣，这种乐趣是年轻人起初不大晓得怎样去打趣一个生客，最后给他找到了一个便当的名称时，所经常感到的。我对于人家给我规定的身份，却非常满意，暗地里下决心，今后永不放弃这种身份。我出于责任感，早晨第一个钟头还用来自学我的教科书；但一看见这些凄惨的书本里夹着的灰色的吸墨纸，过去的孤寂和苦闷就又回到我心中。山谷的对面，树林耸立在银灰色的烟霭中，一层一层的台地界限分明；给台地勾画出轮廓的林木的簇叶，在晨曦的照射下，呈淡绿色，每一丛可观的树木，都在连成一片的烟霭中显现出又高大又优美的形象，似乎是写生者的绝好的画题；但是，我虽然早已不专心了，我的自学还总不到结束的时刻。
我手里拿着物理教科书，很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穿过几间屋子，在其中的一间发现了舅父家宗教书以外的藏书。藏书上面挂着一顶姑娘们在田里干活时通常戴的宽檐的旧草帽，几乎把全部藏书都遮盖上了。我一拿开草帽，就看见一小批用质量好的小牛皮精装的金色书脊的书，我抽出一册四开本的，吹掉书上一层很厚的尘土，打开一看，原来是盖斯诺的著作，是用厚的白羊皮纸印的，附有许多小花饰和图片。无论翻到哪一页，内容讲的都是关于自然、风景、森林和田野；其中的蚀刻铜版画，是盖斯诺满怀着爱和热情亲手做的，和这些内容完全一致。我看到我个人的爱好在这里成为一部伟大、美观和令人肃然起敬的著作的题材了。我偶然翻到了作者的一封论风景画的信，在这封信里他给一位青年提出宝贵的意见，我把这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禁吃了一惊。我完全体会这篇论文的天真素朴。其中有一段劝读者把从田里和小河里拣来的破裂成各种形状的石头带到房间里，据此进行岩石的研究，这种指导适合我当时还是半孩子气的心理，使我得到极大的启发。我立刻热爱起这位作者来，把他当作先知。我又去搜寻他的别的著作，找到了一本小书，并不是他写的，但其中有他的传记。这本书我也立刻全部读了一遍。原来他也曾和我一样是个没有希望的学生，而他却独力写作并致力于各种艺术性的工作。这本小书里关于天才、自己的道路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谈得很多，还谈到轻率、艰苦、终极彻悟、名望和幸福等问题。我安安静静地把书合上，心里感想很多，想得固然不很深刻，但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和这伙人结下了不解缘了。
最良好的教育都不可能防止刚提到的这种后果严重的危险时刻，不被周围的人觉察，就降临到容易接受外来影响的青年人头上，在已经怀着天真无邪的心，经历了一段健康的生活、学习、创作和成功之后，才知道“天才”这个倒霉的字眼，大概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有这种幸运。不仅如此，首要的问题是：最微不足道的成功是不是都需要自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意图，然后发动自己那种以天才自居的全部机器，作为深厚的基础；真正的天才并不让人看到这一机器，而是预先把它烧掉，似是而非的天才则极力夸耀这一机器，让它像久经风吹雨打的脚手架似的竖立在未完成的庙宇旁边，二者的差别，大概常常就只在这一点上。
不过，我所喝的迷魂汤并不是从什么神奇的、光彩夺目的魔法杯里喝的，而是从牧人的朴素可爱的碗里喝的；因为盖斯诺这个人无论怎么说也是个性格非常纯朴天真的人，他只不过是一劳永逸地引导我比过去稍微更有意识地走到绿树荫里和幽静的林泉旁边去而已。
从这本传记里，我也知道了老苏尔策尔[1]这个人，他在柏林是年轻的盖斯诺的靠山。我在这批藏书中发现了他所著的《美术论》一书当中的几卷，认为这几卷书属于我新发现的领域，就把它们没收了。这部书当时一定流传很广，因为现在几乎一切放旧书的橱里都看得见它，它出现于一切拍卖行，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买到。我像一只小猫在有草坪的庭园里乱跑似的，阅读着这部起百科全书作用的、早已陈旧过时的书，把书中所讲的一切都当作真理，把许多没有定论的和自己没有理解的观点都接受下来，快到晌午的时候，我脑子里已经塞满了学问。连我自己几乎都感觉到，我嘴唇噘着皱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表露出那种一本正经的、自负的神气来了；我把这些有关美术的文献全都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和容克贵族菲利克斯的纸夹子放在一起。
我吃过饭后，勉强抽暇到祖母家匆匆地看望了一下，把她预定给我的一小本金边的、有银扣子的《圣经》塞进口袋里，就急忙离开了。祖母老眼昏花，就自己视力所及，在后面目送着我，心里有点难过；原来她满怀着一片慈爱之心，想特别隆重地亲手把这神圣的礼物交给我。但我很快就走得使她连我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只是因为我急欲向人，或者毋宁说向树木发挥我受启发而产生的艺术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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