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学第一学年当中，由于自己经历的小事件越来越多，我常得到机会，扩大自己和上帝的交往关系。我不久也就养成顺应人心世态的习惯，和别的儿童一样，凡是我坚决要做的事，我全都做了。这样一来，我就时而由于品行良好而感到满足，时而又由于忽视自己的职责或者由于干了儿童们淘气的勾当而陷入苦恼的境地。无论处在什么恶劣的境地，我都向上帝祈祷，每逢危险开始成熟时，我就用简单而恰当的话，心里暗暗地祷告，祈求上帝作出对我有利的决定，拯救我，使我脱离危险，坦白地说句丢人的话，我每次提出的愿望，不是不可能实现的，就是不正当的。我的罪过常常没有被人发现；遇到这种情况，我免不了即兴作出由衷感恩的祷告，这种祷告作起来之所以更为愉快，是由于我在还没有故意犯错误以前，对于有过失当然应该受处罚这一点，心里一直没有想到过。我的祈祷的内容，由千奇百怪的成分构成：有时，我祈求的是让我把一道困难的算术题正确地演算出来，或者是让那位在我的练习簿上弄上了一点墨水的老师双目失明；有时，我有迟到的危险，我就像约书亚[1]一样，祈祷上帝让日头停住，或者为了得到别人的一块美味糕点而祷告。有一天晚上，被我命名为“白云”的那位少女，因为要出远门儿很久，到我家来辞行，当时我已经躺在我的小床上要睡觉了，可是所有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听了以后，就用热切的话祷告天父，祈求他促使这位姑娘不要忘了我在帐子后面，让她再和我痛痛快快地接一次吻。我翻来覆去地重复着同一的一句简短的话，终于睡着了，直到如今还不晓得，我的愿望实现了没有。
有一天我受了处分，午饭时不准离校回家，被关禁闭，结果，我到晚上才吃上饭。这是我第一次尝到饥饿的味道，同时也领会了母亲告诫我的话，她对我赞美上帝，首先赞美他是一切生物的抚育者和扶养者，她根据主祷文里“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这句话，把他说成是我家自己烤的美味面包的创造者。因为我眼前看到的几乎全都是妇女们之间的交往，其主要内容是购买食品和谈论食品，所以我就对食品发生了兴趣，并且对食品的性质获得了不少的知识。我在楼内各处溜达，逐渐深入到各住户家里，常常受人家款待，吃人家的饭，说句忘恩负义的话，我觉得谁家的饭都比我母亲做的饭好吃。即使菜的做法完全一样，但每个主妇通过各自的烹调手法做出来的饭菜，还是各有与她们个人性格相符合的独特风味。稍微偏爱某一种香料或者某一种蔬菜，做得油腻些或者清淡些，软些或者硬些，都使得她们做的菜各有一定的特色，这种特色反映出做饭的主妇天性是嘴馋的，还是饮食上有节制的，是温柔的，还是不亲近人的，是热情的，还是冷淡的，是奢侈的，还是吝啬的，从中产阶级的寥寥可数的几种主要的饭菜，就可以准确地了解主妇的性格如何。就我自己来说，我在这方面是个早成的行家，只要尝一尝肉汤的味道，就本能地知道，我对于这位主妇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我母亲做的饭菜，与此相反，可以说是绝没有任何一点特殊的地方。她做的汤既不算油腻，也不算清淡，她煮的咖啡既不算浓，也不算淡，她不多放一粒盐，可是从来也不少放一粒；她做饭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毫不过分强调独特风味，就像艺术家们所说的，匀称和谐，无以复加。她做的饭菜可以多吃一些，而不致伤胃。她站在炉灶旁边，用她那又灵巧又稳健的手来做饭，似乎天天都在体现着这句谚语：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她做的饭在任何时候和任何方面都看不出有什么过多或者不足的地方。这种平淡无味的中庸之道，使我这个有时在别处大开胃口的人感到厌烦，我刚把最后一叉子莱吃完，肚子已经饱了之后，就对她做的饭开始进行尖锐的批评了。因为吃饭时向来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而且她所想的，与其说是对我进行严格的、系统的教育，毋宁说是对话和谈心，所以，她并不以简单的、斥责的方式制止我说话，而是通过雄辩把我驳倒，她把话题转到人的命运和世路艰难上去，主要向我指出，有朝一日，我也许会觉得坐在她桌边吃饭是一件乐事，可是那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当时虽然没有十分明白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可是，我每逢听到她说这样的话时，都受到感动，暗地里为之心惊胆战，暂时就被打败了。如果她紧接着还指出，我对于上帝赐给的良好的食物横加挑剔，是犯了对上帝忘恩的罪过，我听了就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警诫自己，决不要得罪全能的恩赐者，同时还潜心默想他的超绝的、神奇不可思议的性质。
但是现在出现了这样的情形：我对上帝的理解越清楚，他的存在对于我来说越显得必要和有利，我就越不好意思提起我和他的交往，而开始加以隐瞒；当我的祷告有了一定的具体含义时，我就越来越害怕高声祷告出来。我母亲性情淳朴冷静，绝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种表面上热烈虔诚的妇人，而完全是个内心敬畏上帝的人。她心目中的上帝，不是一位满足和实现世人的许多模糊而又迫切的内心要求的神明，而简单明了地说是一位预先替世人打算和扶养世人的父亲，即天命本身。她常说的一句话是：“谁忘了上帝，上帝也就忘了谁。”我倒从来没有听见她说过什么热爱上帝的话。但她却更加热切地重视这一点；她觉得，我们处在这种无依无靠的境地，瞻望漫长的、茫茫的前途，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让我经常想到，扶养和保佑世人的上帝就在自己眼前；她持续不断地操心，在我心里奠定了强烈信赖上帝的思想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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