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台寅等人上岸的地方果然是战湘西。
可又不是真正的战湘西，因为战湘西大部分的郡土都在东面，他们登岸的地方却是西面，因而此处距离淄州不足三十里，是一处两郡百姓混居之地。
戚台寅先揣度穆东来现下肯定身在定湘西王城。考虑到湘西方遭逻桐攻伐，王座上又是个傀儡，瑞侯自然无暇原本的治下，萧条可想而知，对戚台寅自己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惜，此地的情形已是萧条不足以形容，大大出乎了戚台寅的意料之外。
龙泉烽烟一起遍地流民；定湘西一遭为逻桐所踏那也不过是雷厉取王城之行；哪怕是虞宫四年内乱，也还是能在各大城池搜刮出一些储粮……战湘西却是什么都没有。
别说是粮食，就连树皮草根，甚至是有水的井都没有。
因为人吃光了一切，他们也或走或死，剩下的只有死气沉沉的黄沙荒野。
戚台寅这行人靠岸后看清战湘西的情形，当即便呆住了。
不过一江之隔，只因没有开天宁家的庇护，是什么人在治上，下面的人没得选，只能将就着活。只是战湘西在很早以前就已将就不下去了：有些卖相的小孩同样被尽数抓走，为奴为婢，过得猪狗不如，剩下那些历经十余载开坛血祭，尽数做了祭品，或是被易而食之；青壮年不是当兵就是逃做流民，还有些跑慢了直接被权贵抓走或卖或留；豪族乡绅无一不蓄养私兵、圈弃籍的荫户，盘踞在各处将大门一关，专心盘剥，守着屁大点儿地方做着诸侯梦，还以为自己就是天命所归；剩下还能称得上是百姓的人，几乎是走不动的老人在苟延残喘……
遍地是布满村野的、无人埋葬的白骨，加之作为淄湘交界，双方兵戎常见，就连那些“小诸侯”也不能幸免。
戚台寅等人在战湘西，别说一路经过十户、即便走五十户上百户，都见不到一个称得上是人的“活人”，更像是一具还能喘气的枯槁。
若只是如此，戚台寅还不至于愁眉不展，真正麻烦的是跟随他一同上岸的水鬼们。
诚如其所言，水鬼一旦到了案上，连长时间靠自己的腿行走都做不到，每天至多能走五百丈，其余全靠水军们担着肩膀搀扶着勉强跟上。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大部分的水军也在鏖战中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自己站着都成问题，自然没有气力去扶别人，加上他们带着伤在泊水下游那脏污的水里不知道泡了多久，上岸后别说大夫，就算想到清水来洗伤口都做不到。
没过几日，他们每个人的伤口几乎都腐了，稍微靠得近一些就能嗅到腐臭。水鬼们几乎只能靠自己在地上爬，而幸存下来水军，自然陆续病的病死的死，其他侥幸没有受伤的都已经好几天没吃没喝，甚至连挖坑安葬同袍的力气都没有。
而戚台寅唯一能做的却只是束手无策地看着一切发生在自己的面前……
再一天后，他们终于有幸得遇一游方郎中，粗略为有幸还活着的水军们看过伤口。可惜他医术有限，根本看不出水鬼们的腿出了什么问题，可他至少为戚台寅等人指了一个方向，让他们能前往最近一处称得上是“城”的地方。
翌日黄昏，当戚台寅带着诸人抵达那座破烂的城池时，不经松了一口气。
随后，戚台寅千方百计的通过城中一名富户，找到了唯一一位还算靠谱的大夫，诊治出了水鬼的问题其实并不出在他们的腿上，而是他们的脊骨。
水鬼们自小就被迫居于水中，上岸反倒成了一条离了水的活鱼，一旦站太久就会无力，多数只能趴或躺在地上，如同脱水的鱼只能用鱼鳍支撑着身躯来回爬。
送走大夫后，戚台寅终于明白此前水鬼们让自己丢下的他们的理由，可偏生他泯灭多时的良心不止没有彻底湮灭，反而因为游祟和水鬼们“不想做鬼”的念头堵得他胸口十分难受，根本放不下已经这些不复人形的人。
“戚大人，您是要办大事的人，要是觉得麻烦也别跟我们客气，把我们丢在这儿便可。”年长者有话拉不下脸来说，结果还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水鬼吞吞吐吐地道，“我们可以在水里活……”
“瞎说些什么？”戚台寅当即打断道，“要不我干脆去弄座宅邸，挖个大池塘，把你们全都养在池子里？就是你们的卖相都不太好，还不如养几尾锦鲤。”
众水鬼：“……”
“无论你们是出于愧疚，觉得会拖累我，还是纯粹跟我客套几句……这些话，我都不想再听见了。懂吗？”
“这、这……”
“有些话无论说与不说，我心底都清楚，你们亦同之。说出来却像是试探彼此……我们都沦落到如此地步了，根本没必要如此。”水鬼们被他说得惊慌无比，戚台寅却视而不见，道，“我与你们又不是刚相识一两日还未曾信过彼此的生人。何不做点实事，想点像样的法子，别折腾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
“……”
“这话我是最后一次跟你们说，我希望你们别再忘了。”戚台寅一番有理有据的长篇大论把众人都说哑了，他则依旧毫无所觉地继续道：“若是信我，就全心全意的信。我定然尽心尽力的为我等谋一条出路。我做不出信口开河的承诺，不会要你们与我生死不弃，只能答应你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丢下你们。你们亦在必要之时需对我尽心尽力，而在生死关头，你们也尽可以弃我而去……如此，一言为定，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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