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东来冀望戚台寅的谋士之责，他有自知之明，根本担当不起。而思及穆东来的为人，他更不愿与其有任何瓜葛。
溶洞牢狱的四周粘滞且潮湿，戚台寅已经分不清身上粘到是自己的血与汗，还是曾经在这牢狱中呆过的别人的污秽。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忽视过与之昼夜相伴的污秽与腥臭，继续在这至夏季却依旧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抵御着纠缠在他紧贴地面的脊背与四肢的寒气。
然而他身躯和四肢则被嵌在地上铁环扣死，就连站起来都困难，好似他武功高强到能挣断逃跑。可惜他只不过会些逃跑用的三脚猫，就连龟息闭气的法子都算不上是一种武，而是虞宫北第姑氏的铁匠们终日埋首于锻造之中、迫不得已创出的延命诀窍。
“……代掌令大人，您说对吗？”穆东来问。
“迂腐！”
穆东来苦口婆心地说了半晌，那盒戚台寅根本一个字也没能入耳，甚至骤然破口大骂，面上先惊后怒，几乎要费尽全身的气力，才能不立刻下令摘掉戚台寅的项上人头。
“瑞侯勿怪，我是在骂自己。”戚台寅强行扯了下嘴角，却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直接倒抽了一口气，并连累了同样有伤的肺腑与四肢，疼得他半晌完全说不出话来。伤痛磨掉了他太多耐心，受刑时他甚至会不顾尊严的大哭大叫，唯独没有做出瑞侯想看到的那个决定。
“我自是记得瑞侯予我的恩情，尤其是游护卫在战船上的救命之恩。”他身体上越疼，脑袋就莫名越发清醒，甚至能听清心底的责问。
此前他认定，要成就自己的“忠诚”，必然是要辅佐一位主君。而无论王座上坐的是什么样的王，他都愿意辅佐。他也坚信只要自己能尽心尽力辅佐，总能改变王座上的人，终能让王座上的人贤能兼备，他自己也成为名垂千古的肱骨之臣。
然而，现在又是如何？
一个湛天谣，将他当做区区城令来用；一个高行厚，不说未曾得见真颜，甚至将他当做用过即弃的玩意；还有荒淫无度的前湘西王；狗屁不通还要揉捏着小女儿心思讨所谓“心上人”欢心的管花惜……还有面前这怀揣着狼子野心却还不撕下伪善皮囊的穆东来，都让他觉得极其可笑。
他心中的迂腐害了他，让他落得如此下场。
这恐怕便是当年他问白景自己何不能为中书令，自以为被点悟了自身所欠缺的“衷君之心”。
其实他根本未曾想明白。
“怎么？”穆东来问，“我说了那么多，戚大人依旧不愿意投效于我？”
戚台寅忍着牵动全身的疼痛，冷声道：“其实经过这么多天，我早已经想明白了。”
“看来戚大人改变主意了。”穆东来笃定。
“是。”戚台寅想明白了。
既然沦为阶下囚，他唯一的生路，只有这所牢笼的主子。
“这几日，还是十几日之间……我都在想。”戚台寅说，“你既非王，亦非贤德，你何德何能让管花惜听命于你，又有什么本事要我效忠于你？”
“大胆！”游护卫替其主大怒，当即就要拔刀。
“不得无礼。”穆东来摆手制止，端的是礼贤下士的面孔，“本侯岂会没有这点容人之量？戚大人有惑愿问，我自然愿解。”
“洗耳恭听。”戚台寅道。
“我领军十万，不过数月，就拿下整个东龙泉百余城池，将湘西郡土扩大倍余。”穆东来绝口不提趁龙泉之窘境出兵，更全然毫无愧色道：“王自是为我领兵擅政的能为所折服，才会对我委以重任。”
他问戚台寅：“这还不足以佐证我的能为吗？”
“是。”戚台寅干巴巴地赞道，“瑞侯百战百胜，所向披靡。湘西只仰赖瑞侯之能，便可攘外安内。”
“其实不然。”穆东来对戚台寅的嘲讽置若罔闻，假谦道，“我既惜才，又有容人之量。戚大人若决定入我帐下，我自不会亏待你，官爵都是小事，我定信你同己。”
这便是在说会全然信任于戚台寅了。
“不。”戚台寅摇头道，“我所想并非投入瑞侯帐下之事。”
“什么？”穆东来哑然。
戚台寅陡然换了自称，道：“区区方才考虑的并非是投效之事。”
他不该回王城，为忠君的迂腐执念回王城，让他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因此悔不当初，唾骂这走错的步，便为给穆东来留下的把柄，让人借机夺他的兵权、治他的罪。而唯一能救他命的东西，恰恰就是水军的兵权……事到如今，他已没了兵权，还有什么值得穆东来如此惦记？
穆东来豁然而双目炯炯地盯着上方的溶洞顶，道：“区区只是明白了为何拒绝瑞侯多次，哪怕被移到私牢内，却只拷打，而舍不得杀掉区区的真正理由。”
惜才？笑话。他穆东来会这么看得起他戚台寅，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想来区区这条贱命瑞侯并无理由重视，除非有什么需要区区。”戚台寅道，“所以即便区区再是如何不敬、不愿投诚，瑞侯也只能下令拷打，却不能让我死，反而还要继续劝我投诚。”
否则就不会有这假作出来的、令人作呕的礼贤下士的脸孔。
“因为唯有‘投效’才能解决瑞侯的燃眉之急。”
他问：“区区所揣度之事，对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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